“洞口黄桥石江路,逢人便说走高沙”。
这是清末秀才的诗句。高沙是个镇,但人们习惯喊作高沙市,主要是百年以来高沙具有繁华的市象。高沙处在洞口、武冈、隆回三县的边地,地势平缓,河流交错,道路便捷。方圆二十来个乡的人不大喜欢上各自的县城,商贸交易都往高沙走,主要是货物齐全,买卖方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沙就有二十多家国营工厂,上千个私人作坊,农贸交易市场由一个增加到四个,还有无数的小巷摊子。
高沙镇离我们村有十六里路,从小我就跟着父母去高沙,一路过田越村,不管走到哪个方向,路边都有箭碑指路,“上走花园,下走高沙”,“左走高沙市,右走六家铺”,“西中上十里,高沙下八里”。箭碑是指“箭来碑挡,弓开弦断”,通过指路行善祈愿孩子平安而立,但指来指去都是走高沙,可知十里八乡去高沙的人不少呢!
过了太平桥,沿街而下就是闹市了。过去还有一溜吊脚楼,街道两边都是木屋商铺,柜台高高的,货物琳琅满目,最有诱惑的是柜台上一缸缸的糖果,尤其是跟红辣椒一样的糖,让我流尽了口水。后来,我就去收集鸡毛鸭毛、胗子皮皮、团鱼板板、桃树浆浆、桃子仁仁。这些东西都能卖钱呢!我把弟妹收集的合到一起,邀上几个伙伴上高沙去。到了镇上的收购店铺,我们踮着脚把东西递上去。老板检查后,一样一样过秤,然后拨拉着算盘,告诉我们共多少钱,一般是二三块,我们十分满意。镇上有粉面、饺子、水果,我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最多吃一碗凉粉、一个冰棒,然后奔向了新华书店,买几本连环画或适合自己读的故事书,然后一路高声笑语走回去,也不觉得饿。
家里买了自行车后,我就驮着松果、红薯、桃子去镇上卖,站上一会就易手了。我除了买书买报纸,还常去看电影、看录像,逢年过节还要去看踩高跷、舞狮子、耍龙灯、划龙舟、唱阳戏,那个开心,叫人忘记人间尘世。我的青少年时期,高沙镇满足了我的精神需求,这是一个新文化的世界,我的兴趣趋向跟高沙关系密切,高沙培养了我一种望远的眼光。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高沙镇是个宽大的台子,你有多少力气、多少果实尽管拿出来摆一摆、亮一亮,只要是心诚货实,没有哪样东西不能得到人家的青睐,几乎没有人把挑来的东西又挑回去。我们村里有一些闲人,不愿下苦干活,还老往镇上跑,但又好面子,不能空着手去,他们就随便拿几个鸡蛋、几斤豆子、几只青蛙,或随手到别人地里摸一个南瓜,有的实在没什么拿的就把换下不用的破门窗背去,竟还被人买去了。在高沙镇,什么都抵钱,只要你舍得力气。
我们兄妹三个,读书的钱多是从镇上换来的,上街卖得最多的是猪仔仔。猪仔的价格比猪肉高,出栏快,十几斤就可卖了,重了反而卖不起价,工厂用做乳猪罐头的。要说我们农村孩子读书出去了,高沙镇是功不可没的,其他地方卖不到这样的好价钱。高沙镇从不亏待农家,就是读书,大家都把子弟往高沙的洞口三中送,这里考大学概率高。据说,学生到云峰塔下许个愿,祖师桥上拜两拜,定能如愿以偿,渐渐成了一块灵地。
我觉得高沙镇是个有力量、有温情的地方,能吞吐、可包容、有气度,形成了不凡的气场。高沙镇能够顺利地帮你实现一个目的,你的力气能够生发价值,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哪怕你再渺小,再卑微,就是个乞丐,也能讨到需要的吃食,没人拿棍子驱赶。
这么多年,高沙的外貌变化很大,唯一不变的是内在,镇里和乡里共同呵护了一种平等往来的淳朴风气,没有外面城市的戾气和冷漠,镇上哪个角落都有一种温度。
不久,我离开了家乡。不仅是我,从那时起,很多人离开了家乡,去了广东、浙江等发达地区。我是集体安排,身不由己;他们是要出去挣钱,外面的条件和机会比高沙好很多,致富快得多。高沙只是一个镇,土里土气,当然留不下那些雄心壮志的后生家。高沙还是雍容大度,不为大批的年轻人外流显得元气不振,街上熙熙攘攘,又有更多的新面孔来到镇上。
每到春节,在外地闯荡的队伍回来了。外面的世界什么都算不上,只有回到高沙,在那种旧气味里,找到了自我。
我堂哥在东莞奔波多年,也小有成就,他卖了村里的老屋,在镇上修了一座三层的楼房。他一家在那边做事,很少回来的,他说在镇上有落脚点感觉踏实,不然一身都是轻飘飘的。他们中很少有人到县城买房修房,县城的环境更好一些。我就此问过堂哥,他说,县城是他们的,高沙是我们的,活也好死也好,我们要呆在自己的地方。
我在外面漂泊多年,没干成大事,也没挣到钱,更要紧的是在忙忙碌碌的奔波中,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这个城市有没有我都不重要,我在这里没有存在感。找不到自我的城市,那楼盘再高,霓虹灯再亮,绿化带再漂亮,又与你何干?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
后来我从外省调回来,现在谋职的城市离高沙只有百来公里,身子寂寞或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容易想起高沙,有时突然决定坐车回去。我一个人到喧嚣的街上浪荡一阵,尽管尘土飞扬,充塞着汽油味,甚至还有牛屎猪粪味。走累了,就到马路边上吃一碗五块钱的面,抹抹嘴巴和乡邻们挤上回家的拖拉机。我戴着一顶草帽,含混的气味包裹着我的身子,谁也不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