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7:41 编辑
年年有个“七月半” 文\王祯辅 不知不觉中,七月半又临近了,母亲早早地打来电话叮嘱:七月半来了,早点归屋,夜晚莫出门。 家乡地处雪峰山东麓,属梅山文化区。清道光《宝庆府志》载:“楚俗尚鬼,惟郡为甚,往往信巫而轻医,医之世传者不数见。符鬼之习沿用而不变,凡有疾病,多听于巫。”这一带先民们崇巫、敬神、信鬼而形成的风俗根深蒂固,现在看来“敬畏鬼神”很有迷信色彩,反过来想,倒也有他积极的一面,举头三尺有神明嘛,人最不能缺失的就是敬畏之心。传说阎王爷在农历七月大开鬼门关,放各路鬼怪夜出阴曹地府到阳间放风,这段时间阴气很重,夜晚在外面乱撞难免不撞见孤魂野鬼,所以七月半前夕父母亲最忌讳儿女们迟归或夜出的。如果你认为是天方夜谭,摇头不信,肯定会有人凑过来向你绘声绘色地描述:某年七月半的夜晚看到过野外有点点鬼火飘动,侧耳可隐隐听到鬼们絮絮之语。听来令人背脊发凉,汗毛顿竖。 我一直觉得,家乡的七月半中元节和清明节很关联的。清明节是“春祀”,中元节是“秋尝”都是民间祭祖的日子,区别在于:清明节大多聚族而祭,“七月半”则是一家之祭。说得恐怖一点,清明节是活人探望沉睡地下的死人,中元节便是已故的祖先回家团聚的日子,就是死人回来省亲看活人了。 不怎么欣赏一些地方把七月半叫做鬼节的,这样叫太过阴森。我认为家乡的叫法很隐晦有艺术,又有人情味,叫做“接老客”。接老客很有讲究,一般接三天,人忙事多,抽不出空的也得接一天。母亲很虔诚,每年都“钉钉入木”接三天,就是接已故祖先回家过节住三天。这一带“接老客”的做法大抵相同,差异不大。七月十一天断黑时分,家中主事都会摇着蒲扇出门到岔路口烧纸钱,接已故祖先的魂灵回家,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念念有词地喊着:“祖公老爷回家喽!”好像“老客”真的就一路跟在后面。从这天开始,鞭炮声此起彼伏地炸响,烟雾缭绕的气氛遍布城镇和乡村,往日平静惯常的日子陡然变得庄严肃穆,祭祖也就在暮霭沉沉中拉开了帷幕。家家户户都把堂屋打扫干净,神龛前设香案、摆上先祖神主牌,敬备酒肴馔品连日供奉。这几天当中,每餐都要举行“祭饭”。“祭饭”时,摆开八仙桌,端上佳肴,呈上素果,筛上清茶,斟上米酒,把筷子平架在盛好饭的饭碗上,轻轻喊“老客”呷饭。桌上酒肴一应俱全,餐具井然有序,席上却空无一“人”,家人侍立一旁,视同先祖在用餐。一杆烟的工夫,才将筷子放下,将饭重新倒回锅里,“祭饭”仪式才告结束,家人方可上桌吃饭。据说如果桌面上留有饭碗底部的气水印,就说明先祖已经享用过了。听大人们说,没有上过茅厕的小孩,甚至可以看到祖先的影子,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未曾见证过。迎来就有送往,“接老客”只是起兴,重头戏还是“送老客”。七月十四黄昏,隆重的“送客”仪式又在爆竹声中闹腾开了。“送客”的所有议题都围绕“烧包”进行,焚化“金银纸包”、“衣冠箱”等祭品打发给先祖们阴间享用。每逢农历七月初,乡镇纸马店都会有花花绿绿的如冥钱、冥衣、香烛和纸笼箱等祭祀品卖。短暂的“团聚”之后就是“离别”,各家各户都要焚香相送,把香插在地上,从家门口一直插到岔路口,每隔一步插一柱。夜幕降临,一路星火点点,蜿蜒远去,煞是好看,仿佛为“老客”照亮回去的路。 这个神秘久远的民俗,土生土长在梅山文化诡异的氛围里,让人难以释怀。各种思潮杂糅交织,使儒释道三家不经意中融合到了一起,《颜氏家训·终制篇》云:“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非,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这里所说的是借助盂兰盆供佛,可以使祖先在冥间免受饥寒之苦。实际上是把儒家的孝道和佛教经义结合起来,一些地方又把中元节称为“盂兰盆会”。其中也折射出道教文化的影子,道教文献《修行记》载:“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日夜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这与佛教普渡众生如出一辙。 “祭祖如祖在”,“事死如生”,讲的都是一种精神寄托。古人不是无神论者,也知“死去原知万事空”,就连“敬鬼神而远之”的孔老夫子也曾发出“祭神如神在”的千古感慨!以前这些祭祀活动全由祖父祖母操持,往事历历在目,弹指间两位老人家已作古近二十年了,我时常梦里遇见他们,心中无限伤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现在以同样的方式来祭奠他们确实可寄托一下情感。今人较之古人少了许多情趣,失去了很多有品质的情怀,没有触景生情,泪落沾襟等细腻情感的流露了。一些风俗成了习俗,习以为常,敷衍了事,缺少了情感的投入。 在湘西南梅山文化簇簇鬼火烘托下的七月半灵异奇特,但在三百年多前杭州西湖的七月半却是另一番景象。晚明散文家张岱在《西湖七月半》中以白描手法记述了人们游湖赏月的盛况,与家乡七月半夜晚明月高挂,清辉倾泻而人不敢出的旧俗形成鲜明的对比。《西湖七月半》中张岱以俯瞰的视角和简省诙谐的笔调勾勒出五种游乐赏月的人群:“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的达官显贵;“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的名娃闺秀;“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的市井之徒;“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的文人雅士。动感的画面,呼之欲出的人物,晚明的市井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追忆的昏黄和怀旧的幽暗如同老照片跃入眼帘。一般人游西湖,都是选择在白天,“巳出酉归,避月如仇”。只有那些附庸风雅之人,才在夕阳西斜的时候出城。这些人也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成群结队,急于参加盛会。湖上“篙击篙,舟触舟,肩磨肩,面看面”,拥挤不堪;耳畔“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喧闹难耐。这种热闹是暂时的,待他们尽兴以后,便烟消云散,复归平静。真正赏月的雅士,在人群散去后,才停舟靠岸,“呼客纵饮”。与韵友名妓月下同坐,轻歌曼舞,浅酌低唱,又佐以月明如镜,山清水秀,荷香袭人的幽雅环境,纵情尽欢通宵达旦……当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张岱说,“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真是清丽之极!喧与寂的反差,雅与俗的对比,仍能让三百多年后的人们感受到西湖鬼节的昔日繁华,天堂也不过如此吧?我不得不折服张岱的腕底功夫。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从民俗的角度看古时西湖的“七月半”太过喧嚣,而家乡由古及今世代传承的“七月半”又太过肃穆,这些都是非物质的,形而上的,均取决于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