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夷绿拥崀山红 曾经,这里是一片无法抵达彼岸的汪洋。四至二亿年前的造山运动将它从水底托起,雕塑出崀山满被丹霞的刚毅和夫夷江透绿如蓝的清纯。天地造化成就了他的瑰奇雄伟,也注定了这方儿女的不同凡俗。丹山碧水,绿女红男,这里,演绎着一幕幕精彩的人生活剧,交响着一曲曲雄浑壮美的命运大歌。 如今时光静好,岁月将极致的婉约与阳刚和谐律动于已成为世界自然遗产的崀山夷水之间。我掬一捧夫夷江水观照、品读与聆听,感受细雨间弥漫的娥皇女英寻夫的坚毅,清风里传诵的楚勇遗孀的坚守,古老牌坊下的青石板路刻印的宛旦平妻子的坚贞,月色中显映的艾青与爱人浪漫深情的坚韧。 一 “崀自重华始制之,山专此字到今时”。 当今湖湘名儒余德泉先生的诗句帮我们把四千多年前的大德至美定格于眼前。 天下有崀山。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的舜帝,在就位三十九年之后,结束终身制,完成权力交接,以百岁之身涉洞庭、溯资水,将“南巡狩”的考察调研步履迈进新宁。他沿着西南坡的一条陡峻的山民采药曲径登上八角寨,站立山巅俯瞰三湘八桂,只见高崖挽搂白云,岚气轻拂苍松,云潮起伏,万峰奔涌,似巨鲸追逐嬉戏,翻腾闹海。“拔地芙蓉耸翠痕,嶙峋千尺指天门。夫夷江水平如镜,日捧红云朝至尊。”山之雄奇,晴岚瑞霭的柔美,让舜帝顿生英雄美人之思,使这位壮心未已的暮年烈士再次激荡起爱美人更爱江山的豪情,他脱口而呼:“山之良者,崀也!” 而溯四水寻夫的娥皇、女英,因久不得舜帝音讯,思念心切,就循着夫君南行的足迹,来到崀山。遥远的路程,隔不断牵挂的心;爱情的坚毅,能克服层层惊险骇怵。他们在显映丹霞魂魄的八角寨悬崖采集传世仙药铁皮石斛,想为年迈的夫君健体强身。她们驻足骆驼峰头,辣椒峰畔,远望那褐色的山体在阳光照耀下异常灿烂,山间竹林簇拥,翠绿着盎然的生机,仿佛看到舜帝驭马骑行的奔波驰骋。她们身着丹红的彩裙,漂过一缕澄碧,在夫夷江里看到天的镜子,折射出舜在急流险滩处与蛤蟆精、孽龙搏斗激战的场景。 当得知舜帝后来在继续南巡的途中“崩于苍梧之野”,失去丈夫的娥皇、女英姐妹感怀身世,不禁泪下如雨,点点滴滴,渗透她们走过之地的各种青竹、弥陀竹,凸显斑斑泪痕。她们多情的眼泪最终汇成一条条小溪,涓涓在舜皇山谷。流水远逝,正像她们的丈夫一去不返,不能复生。满目芦蒿,弥天江雾,让临风凭吊的她们更添哀伤。历经了生与死的磨难,她们最终与水同归,泪满洞庭、身隐洞庭,化为彩蝶追随舜帝魂魄而去。 “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云水间。当时血泪知多少?直到而今竹尚斑。”娥皇、女英千里寻夫的故事在岁月的风中飞扬,这两个中国爱情史开端的女人,在执著中追求爱情的永恒,在永恒中演绎生命的真谛。她们将为爱走天涯的足迹永铭在神州唯一的舜皇山。据《孟子·离娄下》记载,舜帝是“东夷之人”,娥皇、女英千里寻夫又是溯水沿江而走,人们为了纪念舜帝南巡的功绩及两位夫人千里寻夫的动人事迹,就把这条江称之为夫夷江。于是,一段情,淌成了绿色夫夷。永远的夫夷江,就这样与流芳万世的英雄美人结缘,让今天的我们自潋滟柔波中不断打捞他们爱的传奇。 二 “隔墙两制台,隔江两提台,五里七道台,十里八藩台。”清咸丰初年,后来官至安徽巡抚、被朝廷谥封忠烈公的江忠源,先后与其弟江忠淑在家乡募集1500名彪悍的楚勇。他们一路攻城略地,掀开了湘军史册,也成就了崀山涌现240位四品以上大官的不凡。因为泽被皇恩,山间的座座宗祠,至今仍可见晚清王朝落日的辉煌。而徜徉于江氏宗祠、刘氏宗祠之间的我,想到更多的不是建红功大业魁伟如山的男儿,而是他们身边背后夫夷江一样单纯、澄澈、深情、柔韧的女人。 如果说崀山男儿的气象如八角寨千鲸闹海的雄健,如骆驼峰负重前行的坚毅,那么,崀山女人的生存轨迹、生命历程,则恰如一场天一巷中的独自穿越。 这幽深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巷子,仿佛凝聚了时光的厚影。它集结着荡气回肠的寂寞,也集结着崀山女人心头的千钧重荷、万丈重洋。 在这对峙的绝壁之间,前不见尽头,后不见来处,江忠源的正房陈氏不知在此穿行了多少回,但她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那颗仅仅装着丈夫的心。而天一巷的那头是江忠源为国效命的广阔天地,陈氏只能在这头孤独执著地等着他从战场归来。光阴蹉跎,多少年来陈氏总是踽踽独行。峭壁上的一个个坑洼,是时间的刽子手为陈氏凿出的寂寞伤口,进口和壁顶破出的一线白天,是她漫长隐痛的忧伤,是她执著坚守的希望。 为了给江家延续香火,她为江忠源亲自挑选妾室杨氏。当杨氏为江家生下儿子孝棠,她比任何人都高兴,在列祖列宗面前焚香道:“我们江氏门宗后继有人了。”可喜庆的气氛还没有散尽,江忠源在庐州战败投江的噩耗就传到了家乡。当江忠源的遗体经过千难万险运回新宁,她强忍悲伤,不敢把江忠源的噩耗告诉正患重病的母亲和哺育婴儿的杨氏,只有独自一人在卧室里捧着江忠源的遗物伤心流泪,揪心啼哭。当杨氏因过度思念江忠源,不到一年便抛下年幼的儿子,在大好的青春年华撒手归西。任劳任怨的陈氏把孝棠视为己出,细心呵护,她用自己羸弱的身躯支撑起整个江氏家族。每年到了江忠源的生日和忌日,陈氏都要在神龛前恭恭敬敬地道:“忠烈公,杨氏为你接上香火了,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但在每个痛楚布满花容的深夜,她经常手捧《江忠烈公遗集》神经质般自言自语:“忠烈公要是没有死就好了,他要是健在就好了。”去日苦多的光景磨炼了她何等的坚强,却始终浇不灭内心的悲伤。 人生几何,流年心碎。每到秋日百草枯黄、树叶凋零的时候,陈氏总是梦绕天一巷,这里仿佛熔铸了自己孤独的一生。她轻轻抓住峭壁上垂下的粗藤,如同抚触自己寂寞里的疼痛,她贴在相思穿透的石壁上倾听当年江忠源与她的耳鬓厮磨,她在一线光里撷取岁月留给她的无尽的失落和内心的安宁。天一巷的深处,几多日出几多月落,陈氏的生命在斑斓中淡泊,在淡泊中思索,在思索中执著。她静静守候在这方山水,将生命润泽,修行着沧桑而坚定的茂盛年华。 穿行天下第一巷,穿越这位忠烈遗孀凄凉而坚强的一生,此心何所系,崀山云水间。崀山女人啊,就这样以坚贞之姿作着生命的穿越。江门媳妇陈夫人如此,至今和江忠烈公一同供奉于江氏宗祠的江门女烈四姑娘如此,走出过刘坤一、刘长佑两位总督和众多抚台、道台的刘氏宗祠的女人如此,其他许许多多崀山女人的坚守和穿越莫不如此。她们爱的个性,有如全球第一的辣椒峰一样热烈痴狂、劲爆火辣;而刚烈不凡的天一巷,更是她们一生中灵魂对话、灵肉对抗最终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精神象征。 三 也许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英雄。他带着铁血和沧桑,历经世事突变的悲凉,炼就让人肝肠寸断的侠骨柔情。当我放一叶扁舟于夫夷江上寻觅,我的英雄情结在那背负青天,俯瞰绿水,身披战袍,傲视天地,气吞山河的将军石里似乎找到了寄托。可惜的是,共产党将领宛旦平的妻子在这如出征之帆、如上朝之笏、更如凯旋之身的将军石旁,却只能想象自家男人卓绝的拼杀,而不能看到他生动的荣归。 踏过夫夷绿波,行走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我来到“三渡水牌坊”。这是清道光三年建造在新宁县一渡水镇三渡水村的一个古朴村庄,村中稀稀落落的农户,像村头小溪一样静渡于岁月。坊为楼阁式样,全系大块脊石嵌镶而成。碑楼上浮雕石刻,琳琅满目,4柱、3门、3重飞檐,镌有十龙抢宝、八仙飘海、四凤朝阳、双狮滚球、魁星点灯等神话故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牌坊下面有一条窄窄的石板小路,那是新宁至东安必经的古道。繁华阅尽是沧桑,曾经兴盛的小路如今却沉默得和牌坊一样。 拨开脚下的岁月,徜徉在这条青石小路,我仿佛看见宛旦平的妻子李竹青从牌坊下走了过来。这位平凡的女子,用她的慈爱与勤劳、奉献与艰辛铸就了不平凡的一生。 1900年,李竹青出生于新宁一大户人家,亭亭玉立,端庄秀美。与她同庚的宛旦平1922年考入长沙岳云中学,求学期间,认识了毛泽东、杨开慧、何叔衡、夏明翰等人,并受他们的培养与影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被中共湘区区委保送入黄埔军校学习。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加入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参加过讨伐陈炯明的两次东征和北伐战争。1927年春,宛旦平加入叶挺部队,任七十五团参谋长兼一营营长,后任代理团长。南昌起义后,部队转战潮汕,进击东江,因揭阳一战失利,不幸被捕,关在长沙监狱。出狱后,他被派往上海开展地下工作。自古美女爱英雄,28岁的李竹青就是在这个时候只身前往上海与宛旦平完婚。投身革命的宛旦平,随时有生命的危险,李竹青却坚定地理解和支持着丈夫的选择。恩爱夫妻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党组织就派宛旦平去广西从事武装斗争。丈夫不忍心年轻的妻子独留上海,便让她回老家等他。从此竹青便掰着指头等待丈夫的归来。十年过去,痴心不改;二十年过去,矢志不移。她坚守着阿哥嘱咐她在家等候的许诺,坚信心上人一定会矫健地回来。 这清简的一生,等待的日子总是在重复,重复。满口的苦涩在唇齿之间游弋,深闺的空寥在暮色之中弥漫。竹青是孤独的。每个薄雾初醒的早晨,她乘一叶绿色竹筏在清泠明丽的夫夷江上穿梭,遥望那将军石背面的风帆是否载着丈夫平安归来;当夕阳的余晖消失在群峰的尽头,她在紫霞峒半山腰上的紫霞庵里虔心祈祷爱人早日回家。湘军名将刘华轩把烽烟战火中撕裂的伤口在这里慢慢抚平,她将自己寂寞的灵魂在这里静静安放。竹青与宛旦平的爱情虽无海誓山盟,石破天惊,但在竹青心中宛旦平是不可替代的唯一。韶华易逝容颜易老,这一份唯一在丹霞山上镌刻成永恒。 当青丝染上白霜,已过天命之年的竹青依然每天倚门翘首以待,盼到了新中国的成立,历经了文革时期的艰辛,可宛旦平依旧杳无音讯。时光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蔓延出绵绵思念,岁月在“三渡水牌坊”下沉淀着坚贞的疼痛。直到竹青即将步入古稀之年,这位烈士的遗孀才迎来了荣耀加身的柳暗花明,也才明白自己苦苦等待40余年、作为邓小平、张云逸战友和红八军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的丈夫宛旦平将军早已战死他乡,身成泥土,消隐于光阴深处。 立身为竹,竹为君青。李竹青的等待,既作满江伤心绿,更写山头红韵诗。一平一仄的石板路穿过牌坊 ,一次次的人生觅渡,揉就千百年女性的节操。在这里,我看到一个个清瘦的身影映衬出夫夷江的莹湛,站立成崀山群峰里亘古不变的纯贞。 四 级级石阶通向时光对岸,岁月般的长梯和满眼云岚绵延我一路的遐想。也许爱上一方山水,只是因为这里住着某个人,能够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连呼吸都是甜的。正如白居易、苏东坡所歌咏的一样,此心安处即家乡。 轻倚崀山的情人岩,阳光轻洒我的周身,一份舒缓惬意从心头涌起。这是一片饱绽激情的绿色花园,茂盛松林绿波微起,娇媚花草轻摇俏丽,潺缓小溪汩汩流清。此情此景,好像当年韦嫈送给艾青的那张画:画上有一棵大树,上面写着艾青的名字,大树下是一棵小树,写上自己的名字……身为艾青学生的韦嫈极力向老师表白自己的爱情,在日记本上用笔写满了“艾青”、“艾青”。面对这些,艾青自然非常感动。于是,这位才貌双全的江南女子冲破世俗的阻挠,义无反顾地跟着艾青来到了新宁,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给崀山留下又一段爱情佳话。 甜美的日子满晃晴朗的阳光和静谧的悠然。艾青在新宁执教国语,课余假日,他们常常去崀山越野郊游,在夫夷江泛舟吟诗,握着一路相随的暖意,感受生活的浪漫。甜蜜爱情和美丽山水带给诗人新的激情和灵感,他在宁静淳朴的新宁留下了《我爱这土地》等大量的诗作,诗歌《沙》写出了他们在夫夷江的闲逸: 太阳照着一片白沙 沙上印着我们的脚迹 我们走在江水的边沿 江水在风里激荡 我们呼叫着摆渡的过来 但呼声被风飘走了 这是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艾青的起居,清风伴步,月下抚琴,苦中作伴,笑看风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清苦而快乐中流逝。天生桥下有他们守望三生的足迹,那一条半圆形的巨石划天而过,仿佛七夕连接牛郎织女的鹊桥。蜡烛峰点燃爱的火焰,峰顶上那株千年不衰的大枫树,正如他们顽强的爱情,抵御着世间的干旱和风雨雷电,枫树上的蜂巢蜜蜂飞舞,为他们相爱的日子不断酿蜜。 虽然两人的婚姻没有走到岁月的尽头,但在韦嫈坎坷一生的记忆梗上,绽放的三两朵娉婷都是在小小山城新宁的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她能清楚地记得新宁的许多人和事,记得这里的山山水水,更记得在那方山水间她与艾青平凡的相守,温暖的陪伴。“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赛桂林”,艾青给崀山这方自己爱得深沉的土地留下了这幅镇山墨宝。也许在艾青的心中,没有哪一处山水比得过崀山的坚韧,没有哪一段爱情抵得过韦嫈带给他的幸福。 无数沧桑坎坷,崀山的烟火在细碎的日子里氤氲恬淡;多少光阴荏苒,夫夷江的容颜在日复一日的流淌中渐渐温润。 远望雄奇崀山与多情夷水,缠绕成对对情男恋女,行从影伴,生死相依。多少血染江山,烽火连天的挥戈与厮杀,多少红颜叹惋,落英添悲的坚贞与守候,都倾尽了年华,化作江心静影。从此,巍峨挺拔的崀山与柔韧深情的夫夷水在无尽的年华中将旷世绝美的情感紧紧相拥。江山如画,在崀山中绘出了深情;岁月如歌,在夫夷江唱出了神韵。 难怪共和国元勋陈毅元帅的儿子陈晓鲁先生和他的夫人、粟裕大将的女儿粟惠宁女士来崀山寻根问祖时,亦为这集壮美、柔美、凄美于一体的家山祖水热泪盈眶。 夫夷绿拥崀山红。这里超越时空的,是大美,也是大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