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马嫂的男人
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8:23 编辑马嫂的男人每次回家,都要挑着满满的一担煤炭在小路上走着,一悠一悠的,被汗水浸湿的光头,在阳光下闪耀出一片水淋淋的光芒来。
所以,她男人离村子还有很远时,有眼尖的人就叫喊起来,马嫂,窑牯佬回来了。
马嫂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兴奋地说,在哪里?在哪里?
人家手一指,那不是么?
马嫂将手搭在额头上朝小路上一望,然后咧开嘴巴笑起来,哦,看见了。便赶紧屁股一扭进了屋里,忙不迭地端水泡茶等着男人。
马嫂的男人是工人,在距离村子40多里的一个窑山里挖煤,每个月回家一次,一是送钱,二是挑煤炭回来。马嫂的男人挑回来的煤炭是盖一的,没有一块碎矸石,纯净极了,块煤闪烁着点点光亮,可见是精心挑选过了的。马嫂的男人在家一般住上个两天,或是三天,然后又去了窑山。
村里人都不叫他的名字,叫窑牯佬,窑牯佬是对走窑人的一种统称,基本上不含有什么贬意。就像叫撑船的人为船牯佬一样。
村里人见他回来了,就说窑牯佬你回来了?
马嫂的男人眯着眼睛说,回来了。
马嫂的男人十分低调,不像别的在外工作的人那样张狂,或是炫耀。那些人或是在穿着上显示出工人的派头,披着天蓝色的工作服,脚下穿的是翻毛皮鞋,很招摇地在村子里逛来逛去。或是滔滔不绝地说一些发生在外面的什么事情,好像世界上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或者呢,很居高临下地把纸烟散给人家。
这就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了:如果没有当上工人,你们不是跟我们一条卵么?有什么可显示的呢?
马嫂的男人几乎没有这些让人极不舒服的言行。如果是天热,就打一个赤膊,露出褐色的强劲的肌肉来。如果天冷,就穿一件灰色的陈旧的老棉袄。如果天不冷也不热呢,就穿那种布襻襻扣子的衣服,简直与农民没有什么两样,让人一看,你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工人。马嫂的男人回来了,也不去别人家串门,跟村里的男人扯淡喝酒,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马嫂的男人每次挑着沉沉的煤炭回来,没有一丝的疲劳,他好像不是回家休息的,而是继续劳动,洗把脸,喝几口茶,然后不是去井边挑水,就是掮着锄头去自家的菜地里,或是把猪栏里臭不可闻的猪粪挑出来。很是勤快和忙碌,也很有章法,今天下午做什么,明天上午做什么,心里似乎早已有了划算,没有一丝的忙乱。
马嫂在男人回来的那两三天,是村里最轻松的女人了,只管煮饭菜喂猪就是了,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要去碰,惹得其他的女人眼红和羡慕,说马嫂嫁了一个好男人哩,说马嫂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马嫂的男人也不多话,沉默寡语,基本上算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即使是碰到了村里的人,抬头只是笑笑的一个招呼,说你忙啊?然后就走了过去。既得体,又不失分寸。
我见他回来,很想跟他说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的,难道不是吗?可是,马嫂的男人似乎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见了我,也只是笑笑说你忙啊?然后,掮着锄头或是挑着粪箕匆忙地向菜地走去。
我很羡慕他,也有点嫉妒,他原本是农村的,却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工人,而我家一直是生活在窑山的,我却莫名其妙地插队到乡下来了。如果他在农村里呆着继续当他的农民,我也用不着插队直接当上了工人,那该是多么省心的事情啊。
但是,我并不把这种对他的羡慕轻易地流露出来,见到他回来,我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他,因为我家十几年都生活在窑山――至今仍然在窑山――难道说这工人我还见得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尽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我不屑的目光。
在他回了窑山之后,我便有意无意地对马嫂说,马嫂,你怎么叫你男人到窑山去呢?那不是一个好差使呀,窑山里太危险了,时常死人嘞。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叫做窑牯佬是活着没埋的人。
马嫂显然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老姜,你不要乱说嘞。
我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不是乱说的,我哪里会乱说呢?我从小就生活在窑山,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么?然后,我就一一列数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故,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故,有因为瓦斯爆炸置人于死地的,也有因为穿了老窑水淹死人的,也有因为冒顶石头砸死人的。
我知道我的语言以及动作显得十分的夸张,我尽可能地细细地描述那些悲惨的情景。马嫂听得膛目结舌,万分紧张,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村里人听我这样说了,也纷纷地劝马嫂说,你不如干脆叫你家窑牯佬回来当农民算了,起码这条命也保险一些。
马嫂困惑地说,那我男人怎么从来也没对我说起这些呢?我每次问他窑山里好不好,他说好,不要我担心。
我嘿嘿地笑了,我说,马嫂,你难道连这点也不明白?这是长子在宽矮子的心,他怎么会对你说那些吓死人的事故呢?他是怕你为他提心吊胆嘛。
我回家看父母,如果正碰上窑山里发生了事故,我就要问个清清楚楚,到底是因为瓦斯爆炸引起的,还是因为穿了老窑水引起的,还是因为冒顶引起的,还有,总共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然后回到村子很严肃地告诉马嫂,马嫂听得脸上一惊一惊的,充满着惶恐不安,但是,她过了一阵又不相信了,说,老姜啊,哪里有这么多的事故呢?
我说,马嫂,这你就不懂了,窑山里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这话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觉得居心叵测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马嫂把她的男人说服回家当农民,而我则可以顶替他去挖煤。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十分幼稚的。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老是喜欢对马嫂说这些让人谈虎色变的事情。我不知道马嫂是否对她男人提起过这些事故,是否劝说她男人不如回家当农民。事实上,马嫂的男人仍然每月挑煤炭回来,回来之后,就默默地挑水或是去菜地。但我还是有所发现,她男人再碰上我时,老远就有意地择路而走,似乎不怎么愿意跟我打招呼了。
有一天,出了太阳,是个拔萝卜的好天气。马嫂和我们都在地里扯萝卜,拔到下午时,她的眼睛却不时地朝那条小路上张望。
有妇女就笑马嫂,马嫂,你今晚上有夜草吃了吧?
有男人也说痞话,今夜里,马嫂和窑牯佬可以斗榫子了。
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拿在手里的沾着泥土的萝卜也跟着一抖一抖的,马嫂也笑,马嫂利索地甩着萝卜上的泥土,反击说,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你们难道不吃夜草啊?你们难道不斗榫子啊?
马嫂的情绪显然很不错,她知道男人今天是一定要回来的,回来了,当然也会像别人说的有夜草吃了,或是说可以斗榫子了。夫妻之间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她很希望看见男人挑着煤炭,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小路上,看见那个闪耀着阳光的水淋淋的光头。而且,马嫂的男人每次几乎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可是,那天太阳要落下山了,我们也快收工了,马嫂的男人却还没有出现。马嫂显然有点心慌了,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箩筐里装萝卜,一边看看那条弯曲的小路,然后,一边又偷偷地看我一眼,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
我当然希望马嫂的男人此时没有出现,是因为下班晚了,或是加班加点,然后,他仍然会挑着煤炭悠悠晃晃地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只不过比平时晚一点而已。但是,我的心里却早已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这很可能是归于我长期生活在窑山的缘故吧――这种感觉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就滋生出来了,然后渐渐地在我的胸部里强烈起来,像水浪一般撞击着我。但是,我没有把马嫂叫到一边,悄悄地把我心里的这种感觉说出来,我知道我一旦说了出来,只会加重她的不安和恐慌。
于是,当马嫂再看我时,我便安慰她说,大约是加班了吧?不过,他肯定会回来的。
我刚说完,这时,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了人,竟如黄豆一般大。马嫂的眼睛突然长长地亮了一下,紧接着又暗淡了下去。因为那黄豆渐渐地大了起来,仔细一看,而且是两粒黄豆在一前一后地走着。那两粒黄豆似乎没有挑担子,显而易见,其中并没有马嫂的男人。
走近了,才知道那两粒黄豆原来是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穿着工作服,经过我们的萝卜地时,便站住了,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这是荷塘六队吗?
有人说,是。
其中那高个男人又问,请问谁是张和生的家属?
我们都指着马嫂,她就是。
两个男人严肃地哦了一声,那高个男人和蔼地说,嫂子,请你过来一下,我们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马嫂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叭地丢下手中的萝卜,紧紧张张地说,不是找我的吧?不是找我的吧?
那个高男人肯定地说,没错,我们要找的就是你。
马嫂没敢朝前走一步,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无力地往地上倒去,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夕阳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滑到大山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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