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洲泉:走日本
作者:黄洲泉 口述 黄本华 整理来源:邵阳日报走日本 ,就是躲日本。
1945年5月 ,本来是一个美丽的春天。那年 ,我八岁。在我的家乡邵阳大祥区雨溪乡小田村 ,万物吐绿,草长莺飞。要是在往常 ,正是春耕忙碌的季节。
然而 ,这年春天 ,满村的人们都是一副惊恐的面容。整个村庄弥漫着恐惧的气氛。也许日本鬼子到我们这里时 ,已是撤退期 ,没有那么嚣张了;我从树林里偷偷地见过日本鬼子 ,但没有亲眼看到日本鬼子杀人 ,只是听说在面铺活埋了四个人 ,后来有人证实 ,这是真的!心里无比的恐慌。
5月25日 ,邻居军跛子一大早起来 ,就对我父亲说:明天日本鬼子就要进村了 ,我们在天黑之前要离开村子。”
这天,我的母亲把仅有的两只鸡婆杀了,母亲真有点舍不得,因为这两只鸡婆都已生蛋了,一天一个啊。
我们一家六口几乎含泪吃着鸡。鸡的口味很好,因为我们到年头很难得吃餐鸡 ,算是打牙祭;但一想到吃完后 ,一家人就要逃难 ,那种酸楚的感觉无法形容。当时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有点红。但我好吃 ,实在难得有一餐这样好吃的 ,伤心是伤心 ,吃还是要吃的。我一个人吃了三个鸡腿 ,剩下的骨头还舍不得丢。
从此 ,每天我们到山里躲日本。晚上 ,通常一家人找一个小山洞 ,或依着一块大石头 ,盖一点草 ,相依着打瞌睡。当然也有睡着的时候。至于何时回到家 ,我只是在梦里见见而已。
有一天 ,我们一起走到菜塘的阿婆山。这座山 ,为什么叫阿婆山 ,我不知道缘由;据说这座山 ,因为树多 ,怪石多 ,埋了很多夭折了的小孩。听老人们说 ,小孩子死后会变成坛子鬼或豆子鬼;大人们还说 ,晌午时 ,他们亲眼看到山上有很多的豆子鬼和坛子鬼在打架。平时 ,一提到这座山 ,连胆小的大人都害怕 ,大白天不敢往这里走;我们小孩子一听说这山 ,会胆颤心惊。大人哄小孩睡觉 ,往往这样恐吓着:不要哭啊 ,再哭 ,我把你扔到阿婆山去!”
可是 ,为了躲日本 ,我们居然在阿婆山的一棵大树下睡了一夜。奇怪 ,那夜我们并不觉得害怕。那时,我们只怕日本鬼不怕鬼啊!
不知是躲到第四天还是第五天 ,我们来到了翁家山;翁家山的茶树很多 ,记得那时茶树上有很多的茶耳和茶苞。这茶耳是茶树的嫩叶因受春寒而冻成的,未成熟时 ,红红的 ,有点像人的耳朵;这茶苞是嫩嫩的茶籽受春寒而冻成的 ,未成熟时 ,也是红红的 ,有点象苞。茶耳和茶苞随着茶叶和茶籽的成长而成长。未成熟的茶耳和茶苞 ,吃起来涩涩的 ,不好吃;成熟的茶耳和茶苞 ,可就两样了:红色的皮蜕了 ,成为白色 ,吃起来甜甜的 ,大人小孩都喜欢吃。白天 ,我们在茶林里找茶耳和茶苞吃。因此 ,偶尔也有小孩子的笑声。
父亲于是对母亲说:日本鬼子不会到我们这里来 ,我要回去看看禾苗长得怎样 ,还有红薯是不是发芽?”其实父亲平时懒得要死 ,根本不管庄稼活 ,这天像是撞了鬼似的 ,硬要回去。母亲生死不准 ,但是父亲霸蛮要回去。
父亲走了不多久 ,突然起“风”了 ,有人喊:日本鬼子来啦— — —”我们连忙背着简单的行李 ,慌慌张张的往“鲶鲶公”岭上走去。大哥比我大六岁 ,已十四了 ,他走得很快;父亲刚回家 ,母亲抱着妹妹和弟弟 ,不断地打悔心:短命的 ,要你不要回去 ,偏要回去。”在我们那儿 ,女人常称自己的男人是短命的 ,或许这是一种变相的爱称吧。我们随着逃难的人往前走。突然 ,我被梽木粘住了 ,掉队了。我见不到母亲 ,于是一边哭一边几乎跌跌撞撞爬着走。我哭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有两个男人 ,拿着一把茅刀 ,对着我 ,瞪着眼 ,那铜锣大的眼珠 ,好吓人啦;一个压低着嗓子 ,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哭啊 ,如果哭 ,我就用这茅刀把你的头砍下来!”我真以为他一茅刀下来 ,我立即完了。这个惊吓,我终身难忘 ,直到现在 ,我有时还是梦见那个情景 ,往往梦中醒来 ,一身冷汗。
我当时吓得几乎软了下去 ,哪敢还哭?那两个男人见我被吓着不哭了 ,拉着我就往山上走。后来 ,我终于见着母亲了 ,母亲高兴得差不多哭了;哥哥指着我的裤裆说:娘 ,弟弟尿湿裤子啦。”原来 ,当时我吓得失禁了。我 归“队”了 ,应该给母亲带来了一些快乐。但母亲又想起了父亲 ,不断的打悔心:你爷那个短命的,要是听我的话该多好啊。”这天晚上 ,母亲几乎没睡着 ,总是担心父亲。
第二天 ,天麻麻亮 ,昨日回去看家的冬佗子对我母亲说:你家的那个昨日被日本兵抓了 ,甲疤子说他亲自看见的。甲疤子走得快 ,逃走了。”
“短命的 ,不听我的话。”母亲说着几乎晕了过去,我 、哥哥 、弟弟都哭了— — — 父亲被抓走了 ,意味着像死了一样 ,再也不能见面了。太阳升起丈把高的时候 ,有一个高大身影出现了 ,两只手捧着一个坛子钵钵 ,那坛子钵钵有两个像猫耳朵似的把子 ,啊!我那颗惊喜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了!那不是家里装油炸子的钵钵吗?我大声地说:爷老子回来啦 ,爷老子回来了。”一家人又团聚了 ,母亲嗔怪着:短命的 ,害得我们好急啊!”父亲笑着说:我天生不会短命 ,瞧我 ,命大 ,不是回来了吗?”说着把坛子钵钵打开 ,好香啊 ,那油炸子的香味真诱人 ,父亲请冬佗子 、甲疤子 、军跛子一起吃 ,用手一坨一坨拈着往嘴里送。
父亲是喜欢酒的 ,但是此时没有酒。父亲一边端着从井里打来的水 ,像喝酒似的 ,咂摸咂摸着嘴 ,说:“我刚来到家里 ,撞了鬼似的 ,突然从东头大路,来了一队七八个日本鬼子 ,他们个子不高 ,比我要矮,也没有冬佗子 、甲疤子 、军跛子那么高 ,如果敢和我们任何一个人单挑 ,我们都不会怕他。我总是不解 ,他们怎么会打到这儿来?他们见到了我 ,哟喜哟喜地乱叫,我愣了一下 ,准备逃 ,其中的一个用刀对着我 ,叽哩呱啦地吼着。我吓住了 ,只好站住。其中 ,日本鬼子的一个俘子对我说:皇军说 ,到郦家坪 ,我们就可走了。’我就和他们一齐走。过不久 ,天快黑了 ,我们走 到‘高毕冲 ’,我装着脚痛 ,俯下身子摸脚 ,于是走在了最后 ,此地恰好有一个丈把高的田坎 ,我于是纵身一跳 ,从坎下的一条田埂小道立即消失了。”
真是有惊无险啊 ,大伙儿高兴得很。来来 ,吃油炸吃油炸 ,好吃得很。”父亲拈了一坨油炸 ,往口里一塞 ,一边招呼着乡邻 ,很豪爽的。
日本鬼子来到村里时 ,烧杀抢 ,干尽坏事。杀猪,用刀劈;杀牛 ,用锄头砸;杀鸡 ,用手扭断脖子。歹毒得狠啦!吃了 ,就丢;村里的猪 、牛基本上杀光 ,吃不完的,便丢了。这些大都是流窜的日本兵痞所为。在小田村共抓走6个俘子 ,但都逃走了。马屋英就是其中的一个 ,据马屋英说 ,主要帮他们挑东西 ,不是所有的日本兵都很凶 ,有个别日本兵心地也很善良 ,他们把糖给小孩吃;其实日本鬼子也非常想家 ,有一夜 ,一个日本兵放声大哭 ,马屋英说是亲自看到的。
过了几天,便传言,中央军来了,日本鬼子要退了。
在我们小田村 ,真正退走了日本 ,是在1945年7月。人们喜悦在心里 ,但并没有搞庆祝活动— — — 或许在躲日本时 ,受到太多的惊吓和劳累 ,没有精力来庆祝。村里显得非常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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