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敏:中国进入了高风险社会
兰州水污染,杭州因为垃圾焚烧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发生在北京、昆明和乌鲁木齐的恐怖袭击,山东招远“全能神教”成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死无辜女子,马航MH370航班的神秘失联,越南的暴力排华事件……过去的半年,大概是30年来中国人最没有安全感的一段时间。如果说人们对水污染和群体性事件已经见怪不怪的话,恐怖分子和“全能神教”针对不特定人的大开杀戒,则完全超乎人们的想象——还记得吗,12年前很多中国人为九一一事件的发生叫好,认定美国是罪有应得;至于邪教在偏执信念的驱使下滥杀无辜的行径,一些关心时事的中国人,也许会联想起1995年日本“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地铁释放沙林毒气的事件,但肯定料想不到类似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中国。这些始料不及、严重威胁人们安全感的事情的发生,预示着中国已经进入了高风险社会。对于为三餐奔波的中国老百姓来说,他们原本以为只要不去惹事、不参加群体性事件、不招惹官府,人身安全大体还是有保障的。但发生在昆明火车站和招远麦当劳的事情,打破了这一迷思,预示着一个更为凶险和不安全时代的到来。以后,中国人除了要饱受房价、子女上学、食品安全等事情的困扰,还需要时时担心周围的一举一动,运气不好的话,一次出门就可能是永别。
当然,风险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避无可避的副产品:社会分工意味着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得不依赖于其他人的职业道德感,而后者有时是靠不住的;科技进步带来了社会系统的复杂和脆弱,一个不起眼小零件的失灵,就可能导致一架飞机的坠毁或一列火车的脱轨;物质极大丰富之下,人们心灵的无助和彷徨却日甚一日,邪教和反社会行为于是应运而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一些风险是没有办法完全预防的。
比如恐怖袭击,论者多集中于治疆政策的失效,却没有看到恐怖主义全球蔓延的大背景。从全世界来看,因为带有强烈的宗教意识形态和文明冲突的意味,恐怖主义早已不仅仅是“弱者无奈的反抗”,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演变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杀无辜,并从美国、中东蔓延到欧洲和非洲。今天的世界,恐怕没有哪个国家能避免恐怖主义的危害,这种现象很难完全用某一国政策失当来解释;再比如邪教和反社会行为。招远的事情固然骇人听闻,但在美国,以宗教名义敛财、非法禁锢、敲诈勒索等事情也时有发生,就连汤姆·克鲁斯等明星热捧的“科学教”也不例外。在备受推崇的北欧国家挪威,2011年也发生过布雷维克杀害77人的事情。这些事情的发生同样有公共政策之外、难以用理性去揣度的原因。
不过,一个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高风险社会,和一个有基本安全感保障的低风险社会,仍然不是同一回事。因此,风险难以完全避免,并不意味着政府就可以无所作为。在中国,高风险社会的来临,主要原因仍然是政府施政不当、公平正义的缺失、高压维稳等主观因素。过去30多年快速的经济增长,成就了少数权贵精英和一定数量的中产阶级,也让相当多适应不了的人被拉了下来,沦为弱势群体。在现有的政治体系内,一方面这些人缺少国际上通行的表达自己利益的制度化方式,如游行、请愿、罢工、结社等;另一方面,强势利益群体已经形成实质上的利益集团。他们有能力利用各种资源、影响政治决策和公共政策,因而其利益不但得到制度性的保障,而且在政治决策和公共政策的激励下被放大。有些强势利益集团甚至有能力“俘获”政府,使公共政策带有明显的利益偏向。
没有精神寄托的人民
这种不公平的状况,在“稳定压倒一切”的政治逻辑下不但得不到纠正,反而被有意无意地强化了。弱势求告无门,往往会诉诸暴力,这就是个人恐怖主义;而他们一旦被别有用心的组织所拉拢和利用,形成组织化的力量,社会危害会更大。高风险社会的来临,则说明上述情况所带来的压力和失衡已经到达临界点,中国社会要开始集中为过去30年的政策失误和偏差买单了。吊诡的是,恰恰是因为弱势群体的“弱势”和自我保护能力的不足,他们就成了其他弱势群体成员发泄不满和滥杀无辜的对象和受害者,本该遭殃的权贵反而没事。因此,高风险社会从宏观看妨害社会稳定和执政党的权威,但具体受害的却是普通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和安全感。
无论是恐怖分子还是邪教成员,看起来不可一世,无比强大,但从根本上看,他们同样都是被中国快速的发展脚步抛下的弱者,无人关心和理会,最后不得不通过刀斧和荒诞不经的学说,来获得虚幻的强大感和尊严。因此,要把中国社会的高风险降为低风险、预防高风险“爆煲”,最核心的一点是调整利益关系,给予弱势群体关怀和帮助,赋予他们权利。
最近几年中,中国各级政府特别是中央政府,为平衡各阶层的利益关系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农村的合作医疗、免费义务教育和农业税的取消,城市的保障性住房建设、低保和最低工资的设定,都是这方面广为人知的进步。但是,中国的贫富差距和社会对立走到现在,不能仅仅看成是一些政策的失误和偶然因素的结果,归根到底是不同社会群体为自己争取利益的能力严重失衡,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在这种情况下,自上而下地赐予一些优惠政策、释放一些善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赋予弱势群体在维护自身权益时,能切实有效加以使用的权利。近年来中国矿难频仍,背后并不仅仅是安全技术问题,也不仅仅是监管问题,实际上是失衡的劳资关系,是矿主和某些地方政府的不正常关系。宗教问题的背后所隐含的失业、贫穷、信仰自由等因素,本质也是权利的问题。由此观之,要提高产业工人的工资,赋予他们罢工和集团谈判的权利,要比直接规定最低工资是多少来得长远有效;要改善农民的困境,明确他们的土地所有权,肯定也比简单的访贫问苦来得实在。
另外,从招远事件来看,高风险社会的形成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利益问题,人们精神上无所归依、容易被异端邪说吸引和洗脑,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因此,精神危机的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看看比尔·盖茨、巴菲特在干什么,再看看那些在拉斯维加斯一醉方休的中国“精英”、以及在洗脚屋中乐而忘返的“中产”,可以说,精神危机才是中国当下最大的危机。
自1990年代以来,中国官方把统治合法性一股脑押宝在经济增长上,以为人民吃饱穿暖就会忘记政治和精神上的追求,就可以江山永固。然而,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始终缺乏一种生机勃勃的精神力量,这让中国在软实力竞争上始终处于下风;招远事件更说明了,没有精神寄托的人民,同样是对社会稳定的巨大威胁。
发表于《联合早报》“中国观察”栏目,作者是中国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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