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牡丹(谢璞)
血牡丹谢璞
从小,我爱花。
清澈的蓼河边有一座古老的“观澜书院”,是我童年念书的学校。它是风光绮丽的“大花园”。校门前,有长满青草的大操坪,操坪四周是笼烟吐秀的依依杨柳。越过操坪,是两座小山包,像马鞍,称为“鞍山”。鞍山斜坡上,栽种着芙蓉树、梨树、桃李树。站在鞍山上确可“观澜”,可欣赏滔滔蓼水聚散无常的波澜。还有,一站在校门口石槛上,又能看到右斜角几百米外雄伟庄严的“云峰塔”。塔共有五层,塔尖上有一棵树,据说,是老鹰播种的“胡椒树”,它的花开得像小星星,在云雾中飘香。学校四周,是青砖砌的围墙。真高呀,斑鸠或喜鹊站在围墙的翘鳌头上,我们在下边看起来,竟像细微的蚕豆花。学校后边,灌木、杂草丛生,还有十几株古老的桂花树。我和同学常打开后墙的小门,爬上树桠杈去采摘桂花。一到桂花怒放的季节,学校几十间教室的人,都被沁人心脾的花香熏醉了。这座古老的“书院”里,有一个大天井和四个稍小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栽上了奇花异草。有牡丹、芍药、观音莲、辛夷、海棠及幽兰;有紫荆花藤、美人蕉及一棚棚的羊奶头葡萄;此外,还有我们同学喜欢逗弄的含羞草。叫不出名字的花就更多了。“书院”里有“孔圣”的镀金圣像,几乎没人去理睬他老先生,只有谁犯了校规,被老师揪去“拜孔夫子”时,才痛苦地去见识那个脑袋像芋头的圣像。可是,每一处开放鲜花的地方,总是少不了有人在溜达。有些花,美得太吸引人了,看着看着,实在想伸手摘它几朵。
在万花丛中,我喜欢牡丹,喜欢它红得热烈,喜欢它浓郁的芳香,更喜欢那与花强烈对比的绿叶。牡丹的叶子,也像是一种活生生的花。尤其是晨光与露水交融在花瓣与叶片上的时候,会使人想到,牡丹在嘻嘻地笑,像母亲的眼睛一样笑着。一次,我梭滑板,不小心,摔疼了腿。十分懊丧的时刻,信步走近一丛牡丹,眼光一接触到牡丹的笑容,腿不疼了,懊丧的心情,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了。从此,我一直想栽一盆牡丹,但牡丹难栽出来。我一直抱怨我们小学的老师们“没本事”,连花都不会教学生栽,算什么老师呢?
后来——弄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朵“牡丹花”开在我心灵里。我们“书院”的“大花园”里,许多的花不及它美,那里面的牡丹也没有它那么灿烂辉煌,没有它那么惊震幼小的心灵!它是美丽的“牡丹”,永远开不败的“牡丹”。直到今天,我仍旧深深地爱着这一朵“血牡丹”。它不仅美丽,还不断地教会我去奋斗,不断去与那些阻碍我前进,一时貌似“庞然大物”的敌手搏斗,直到“庞然大物”变为“小土疙瘩”为止。这一朵“血牡丹”是“角奶奶”培育出来的。亲爱的小朋友,我愿意把这一朵“血牡丹”,双手献给你。
“角奶奶”好。她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好的栽花老师。不过,我开头并不晓得她老人家会种花。听成年人说,由于她姓“曾”,“曾”字头上有两只角,所以大家叫她“角奶奶”。又说,另外还有个原因,“角奶奶”的形象很特别。她武高武大,额角颇高,方长的脸形,比一般中等个儿的叔叔伯伯还要高大些。她脚大手粗,只可惜右手有点发颤;左眼睛始终眯缝着,眯缝着,好像随时随刻要向强敌瞄射利箭似的。从她神态看来,似一个铁铮铮的勇士,即使九死一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也会傲然屹立于人世上。我母亲同她很要好,往来很亲密。母亲说,“你出生时,是角奶奶接生的。”又说,“角奶奶做起事来,手就不发颤了!”母亲还告诉我:角奶奶从小做童养媳,她男人醉酒后动不动打人,打坏了她一只眼睛。她男人是靠“看八字”、“打五星”这套敬鬼神的把戏过日子的浪荡子,死得很早。角奶奶单身守寡,带大了独生子——尹达念。母校还告诉我,经她的手接生出来的娃子,至少有好几百个。接一个,活一个。
角奶奶家,离我家不太远。在蓼河挑水码头边。尹达念叔叔是魁梧的铁匠。我每次到河边挑水回来,总喜欢把水桶停放在他家门前,去看他铁锤下的火花,去听他徒弟拉风箱的“噗噜”声。达念叔叔跟我家很友好,人很和气,性情开朗,喜欢帮邻居的忙。他经手打造出来的菜刀特别锋利。削骨头同削豆腐一样容易。此外,他还会打造猎枪和马刀。他很喜欢喝酒,一喝多了酒,就又唱又笑,比三岁孩子还淘气。但只要角奶奶一开口骂他,就乖乖地老实起来。达念叔叔有一次喝醉了,赤着上身,抱一只不小的狗满街叫唱,嗓门清亮,老远都能够听着。那次,我记得他唱得怪有趣的:
“铁匠达念福分好,怀里抱个大阔佬。你看它,毛衣毛裤毛袜子,嘴上还有胡须翘。一天三餐吃现成饭,‘自由棍子’扬得高……”
旁边的人一听,就剧烈地笑起来。都知道他在讥笑街上一个有名的吸血鬼——成天扬着自由棍子敲诈勒索的“保队副”。这个家伙,穿得很讲究,而且蓄起了翘着的胡须。原是个二流子出身,吃喝嫖赌算第一,后由于把嫡亲的妹子送给了一个“土霸王”做姨太太,便一夜三更当上了“保队副”,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他动不动带着“乡丁”上穷人家里派“马粮款”,派“枪去款”、派“爱国抗日挖马路款”或派“乡长大人因公操劳保养费”,没一个百姓不恨他。但很少有人正面顶撞他。那一天,我们见保队副的脸气成了一砣猪血,就更开心了。
不料,过不了几天,保队副带了几个持枪乡丁,上达念铺子里来了,我和不少小伙伴拥过去看。只见保队副“下指令”说,奉了乡长的命令,为了保高沙市镇的太平,要打造三十把马刀,限十天打造出来。保队副把盖有乡公所大红印的“指令”递给尹达念。谁知尹达念却伸出黑乎乎的一只大手来说:
“铁匠师傅不怕丑,一手接钱,一手订货。保队副先生,拿钱来呀!”保队副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说:
“乡公所还会少你几个臭钱?你少啰嗦。”
这时,达念叔哈哈大笑起来,双手叉腰说:
“乡公所——好大的牌子,要尹铁匠给打马刀又不交钱!轻巧,老耗子挑灯草。”猝然瞪大眼睛吼起来:“你去告诉那个龟孙子乡长,打马刀没功夫,给打把割他颈子的刀,老子愿意效劳……”
保队副气咻咻,喘不过气来,向乡丁下令:
“抓……给我……抓起来!”
有一个野蛮得吓人的乡丁,最先下手去揪达念叔,谁知达念叔眼明手快,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倒栽葱;另一个乡丁又掏出枪来壮胆,嗥叫着:
“看我子弹吃素,还是吃荤?!”
没想到,冷丁又遭到达念叔一脚,踢成狗吃屎的样子。保队副一边退阵,一边命令第三个乡丁下手。正闹得铁匠铺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听一个老人家急忙向角奶奶说:
“危险呀,你还不开口劝阻达念?他素来听你的话。快……快开口呀!”
角奶奶急了,她正在洗碗,竟二话不说,突然,猛把洗碗水泼进通红的炉膛里,嘭的一声,满屋子的人,被爆炸声震得耳聋,煤烟灰呛得一个个睁不开眼,吓得保队副和乡丁们,一个个屁滚尿流地夹起尾巴逃走了。
这时候我觉得角奶奶已气得像一块烧红的铁,天塌下来,她也不得害怕。
不久,满街的人都晓得铁匠铺闹出了什么事。不少好心的人,劝角奶奶赶快让达念叔叔趁早开溜,逃脱祸事。然而,角奶奶说:
“怕什么?苦吃够了,只有拿出老命来拼个死活了。”
谁知,保队副竟然是欺软怕硬的贱骨头,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上铁匠铺来骚扰。母亲告诉我,角奶奶家里神龛上敬了个打鬼的“钟馗爷爷”,很灵,常帮她家里消灾免祸。
后来,我往铁匠铺观察过角奶奶家里神龛上的“钟馗爷爷”,它只不过一个萝卜大,但雕塑得十分威风,手里挥舞一把剑,鼓眼吹胡须,咧着獠牙,好像活老虎见了也会吓得骨头酥。另外还有个发光的怪“菩萨”,它只有鹅蛋那么大,是两个椭圆形连在一起,大的近似身子,小的近似头部。也没有雕画眉眼口鼻。据说,这是专门司管人间婴儿出生的“送子娘娘”。每次角奶奶出门接生前,都要跪下来先禀告“送子娘娘”,获得了神的同意,她才出门。不少上年纪的人说,铁匠铺这一家,除了“神”,是什么都不害怕的人家,母与子都是硬骨头。
过了不久,达念叔叔出事了,“钟馗爷爷”保佑不了他了。一个深夜,一伙豺狼似的打手,涂黑了面,冲进铁匠铺,把达念叔叔打得头破血流后又溜走了。很多人猜定是保队副暗地支使的,但又拿不到证据。受重伤的达念叔叔躺下几天后才立起来打铁。不过,从此,达念叔常闹头昏头痛,做不了几天工,就说头痛得不行。街邻们都替达念叔抱不平。大家发现保队副总是一副乐不可支的鬼相。可是,谁又奈何得了他?都纷纷说:“末劫世界到了,哪一天不见好人受气受罪?”也有人相信,“等着瞧吧,菩萨会显圣的。一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在达念叔病重期间,母亲领我带着二十几个鸡蛋去看望过,母亲和我见达念叔那副憔悴样子,都很伤心。不少街邻也纷纷去探望他。角奶奶日日夜夜忙于拿着“供果”、“牙盘”、神香、纸钱,到“城隍庙”、“洞天宫”、“紫竹林庵堂”、“关帝庙”等地方去磕头祷告。她把一线希望全寄托神灵来保佑,并对我母亲说:
“平生我没做过亏心事,菩萨该不会忘记我一家苦心人的。”她说话时,右手抖颤得更厉害了。
一天, 满街人们惊叫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一个可怕的消息传开了:
“铁匠完了,疯了!胡言乱语,还四处打人!”
那是一幅悲惨的图画。
疯了的达念叔的脚上,拴了铁链,另一头拴住了一块至少有一百多斤重的石磨盘。他双手也是上了铁铐的。他两眼通红,大叫大唱,尽是没头没脑的话。一时说:
“阎王小鬼,你真要收人了?我来了,我变个鸽子来。”
一时又这样说:
“吾神是玉皇大帝,有虎口钢牙,专吃青面獠牙的丑鬼……”
有几次,精神失常的达念叔竟用脚拖着铁链那头的重磨盘走出六七步远。双脚上鲜血直流也不晓得痛苦。
这时,有个外地来的像个核桃树疙瘩似的“大利”巫师,找到了角奶奶,说只有还一天一夜“傩愿”,才能保全达念的性命。角奶奶一口答应了,要求尽快办。倾家荡产,她也愿意。
当夜,有好几个巫师进入了铁匠铺。四壁点上几十枝蜡烛,挂满可怕的桃源洞图,屋子中间摆着一个剖了肚的大肥猪,周围是二十一只去了毛的雄鸡,巫师们把锣鼓、牛角、木鱼敲得山响。一个老巫师赤着上身,用斧头轻轻地斩胸脯上的肌肉,这叫“斩煞”,斧头锋尖沾上了涔涔的血滴,口里不断地念咒。不一会,放下斧头,又拿起一只燃烧的蜡烛往嘴里塞。转瞬,他又拿了一只碗来咬,嚼得邦邦响,并把一口碎碗片往肚子里吞。我看了,骇得直往人堆后面退却。但我耳边却听到人们赞叹说:
“好神功!好神功!”
“这堂‘傩愿’冲得好,达念会好了。”
好了吗?等到角奶奶倾家荡产,冲完一天一夜“傩愿”,不幸的达念叔叔却咽气了!……角奶奶哭得几次昏死过去。
不到半个月时间,孤苦伶仃的角奶奶头上出现了白发。她家的打铁炉灶、铁礅、大风箱都不见了。只有神龛上的神像仍旧在原地方不动。香炉里偶然可怜地冒出几缕香烟来。太惨了!
由于角奶奶撑持不下,街头上一个外号“鹰爪婆子”的便想代替角奶奶接生的行当。她的手指甲比狼牙还长,上门去接生,先要三斗米和四百八十个铜板。可是她接的第一个胎儿便惨死在她手下。产妇也差点送了命。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请“鹰爪婆子”了。许多怀孕的婶婶和阿姨发了愁,越发感到角奶奶不可缺少。
一天我母亲领我去看望角奶奶。母亲给送过去一双新布鞋,角奶奶说很合脚。她不断地叹气,但再不见她流泪,大概是泪水全流尽了,像干涸的火井。我自以为“很懂事”了,当着角奶奶的面说:
“角奶奶,你家神龛上那些乌七八糟的菩萨,帮不了忙,救不了人的命,丢进茅坑去吧。”我以为她会点头称是,但出人意外,她赶忙摆手,紧张地说:
“阿弥陀佛!小娃子莫乱讲!菩萨,是天神,骂不得的!”
我一听生气了,又说:“菩萨,菩萨个屁。巫师骗你的钱!”
角奶奶仍旧为菩萨辩护,叹气说:
“不能全怪菩萨,哎!……”
我听了很不舒服,觉得角奶奶心太老实了。我赌着气走开了。
我把这件怪事告诉我的几个小伙伴,大家一商量,决定对于“吃饭不办事”的“钟馗爷爷”,进行一次厉害的惩罚。我们偷偷地溜到角奶奶家里,把她家的“钟馗爷爷”偷了出来,我们把它用绳子吊起来,每人脱下一只鞋打了它三鞋掌,然后,大家又用枯柴堆起来,把它烧成了炭,化作了灰,丢进茅厕去了。
“这下可好了,角奶奶没菩萨可敬了!”一个小伙伴说。
“唔呀,忘了把‘送子娘娘’也捉出来!”又一个小伙伴说。
“走,再去捉‘送子娘娘’!”第三个小伙伴又说。他带头闯到角奶奶家里去。
等我们从窗户上溜进去时,神龛上已没有那个“送子娘娘”了!我们很惋惜抓得不及时,角奶奶把它藏起来了。
几天后,我们听人说,角奶奶为了“钟馗爷爷”失踪,有几餐吃不下饭,我们听了,很不安。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位“级任老师”,老师指责说:
“你们太不成体统了,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信仰,各有各的难处,吃甘蔗嚼黄莲,各凭各的爱好!信神的人一下子无神可敬,就好像住惯了笼子的鸟一样不自在!你们办了蠢事,会给角奶奶带来新的痛苦!……”
一想到“办了蠢事”,我们几个小伙伴都心慌,好长时间,不敢去见角奶奶。
又过了些日子,我见到角奶奶又去给人家产妇接生了。我拦住她问:
“角奶奶,你吃得消吗?”
“吃——吃得消!只要有一口气,还得两手不空做好事。”这就是角奶奶的回答。这话引起了我的震惊。
从此,我常见角奶奶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接生篮子”,在铺满了卵石的街道上匆匆地来去。不断听她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又一个好宝宝出生了!……”
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终于向她坦白,交代了烧毁了“钟馗爷爷”的过错,希望她痛痛快快骂我们一顿。但是,她只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你们也太淘气了!”
见她不骂人,我们又问她是不是把“送子娘娘”藏起来了?
她摇一摇头,沉思片刻后,才面带微笑说:
“你们别想再捣乱了,奶奶不会告诉你们了。”
小伙伴们猜想到是保队副害死了达念叔,有必要给保队副一点厉害。一个晚上,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埋伏在保队副经常走动的一条小路边杂草里,各人手里拿了支“枪”,是“水枪”,用小竹筒子制作的射水筒。“水枪”里的“弹药”可厉害了,全是马尿水,都吸得满满的。等呀等,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鬼影似的保队副出现。一见他,我们的仇恨就上来了,一齐向他射击,我们先有“作战计划”,集中射击他的翘胡子。一边射,一边喊叫着:
“打呀,打死王八蛋!”
顿时,保队副吓得嗷嗷叫,捂着狗脸拼死命逃跑了。他把“自由棍子”遗失在小道上。我们把它捡起来,像抓到十成个俘虏似的高兴。拿到灯下一看,是一根很讲究的“自由棍子”,黑油油的,发着贼光。上面还刻了两行小字:
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在“书院”读小学的同学里面,我打听后,稍稍统计了一下,属角奶奶接生出生的,就有七十二个。大家都关心角奶奶的生活。角奶奶生日那天,“书院”的花园遭了劫,很多同学给角奶奶赠送了鲜花。我用三个麻雀蛋跟人家换了一朵牡丹花赠送给角奶奶。这一来,角奶奶家里插满了鲜花。她家神龛上摆上十几个插花的小陶瓶。角奶奶很高兴,用那只颤抖的右手抚摸我们一个个的头,感慨地说:
“好!好!小宝宝们长得快,生得乖,一个个好好念书,长大了各务一行正业,伤天害理的事一次也不做,有良心的好事要做到老。唉!草茂一春,人旺一世,要多打抱不平,世界才太平……”角奶奶这些吩咐,我们似懂非懂。有些是当时懂了,有些是后来才懂的。在我记忆里,最后两句,我和许多小朋友都听入了耳。那时,岳飞的英雄故事深入了我的脑子,我觉得岳飞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人物,我家墙壁上几处地方,用铅笔写了“还我河山”。后来,我又在墙壁上填写了角奶奶的话:“多打抱不平,世界才太平。”
一个大雪天,我发现角奶奶右额角有血迹,我赶忙过去问探:
“好奶奶,你跌过跤吗?”
“没有,没有!”角奶奶戳了几下手里的拐杖说,“有拐杖在帮我,跌不了跤!”
“那,你额头,为什么有血呢?”我不放心地问。
角奶奶凄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就慢慢地走开了。厚厚的积雪地上,留下了她花纹一般的脚印。我把这情况向母亲讲了,母亲也很着急,猜想角奶奶定是摔倒过才额角出血的。母亲赶忙赶夜工给制作了一双防滑布鞋,底上钉上了密密麻麻的蘑菇形钉子,涂上了桐油,等干了之后,叫我给角奶奶送过去。
当我走进角奶奶大门时,一个满面愁容的老奶奶向我挥手,示意别冒冒失失闯进去。我吃惊地问:
“出了什么事?”
“角奶奶在敬神!求‘送子娘娘’开恩!”老奶奶耐心地告诉我:“我家儿媳妇要添娃娃了,特来请角奶奶。谁知,角奶奶每次出门接生,要先烧纸点香敬‘送子娘娘’,要问卦,苦是‘送子娘娘’同意去,就会打‘胜卦’,要是凶多吉少,不同意去,就打不下‘胜卦’,尽打‘阴卦’。刚才,角奶奶‘卦’打得不好,‘送子娘娘’不同意去呀!”
“那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角奶奶还在求‘送子娘娘’保佑!”老奶奶神秘地指一指里面的房子,那房门是关严的。“你……不要去!”
好奇心驱使我非去窥探秘密不可。我眼睛往门缝里瞧。里面的动静全看到了。
角奶奶的米桶盖上摆着我见识过的那个“送子娘娘”,一盏香油小灯放在旁边。角奶奶跪在地上,一边烧化纸线,一边以一种焦灼的语气向神说话:
“……‘送子娘娘’啊,我苦苦求你已经老半天了,你总是用‘阴卦’告诉我:凶多吉少,叫我不要去接生。这叫我怎放得了心?子死娘亡,娘死子亡,活生生要丧两条命呀!人家娃娃是投生来的,不是投死来的,娘为她十月怀胎几多的苦啊,眼看时辰已到,怎忍心见死不救?我,尹门曾氏,接生不接死。我是世上凡人,只有一颗热心一双勤手,是死成不了生,只有你‘送子娘娘’有起死回生力,你伸神仙手一搭救,娘娘太子定保平安!……千拜你,万求你,你给打个‘胜卦’,我就开身!”这时,角奶奶把一副“卦”往地面一甩。这种“卦”,是用黄杨木做的,共两片,合拢来像一个笋尖,也像羊角尖。“胜卦”,是一片面朝上,一片面朝上。“阴卦”是两片都以卦面朝上。“胜卦”说明吉,“阴卦”说明“不祥”,“阳卦”表示有“喜”。我睁大眼睛,瞧打了什么“卦”,啊呀!糟了,又是“阴卦”。
“哎!”角奶奶长叹一声,以哭泣的腔调说,“又是‘阴卦’,看来人世言语,打不动你‘送子娘娘’的心了!我——尹门曾氏无可奈何之中,只好用血来求救!”说着,她的头往右边墙上使劲一连碰了三下,右额角上鲜血直流,吓得我的心缩了起来,嘴惊叫起来。只见角奶奶用手指蘸了额角的鲜血滴,往“送子娘娘”的神像上去糊了一点,就舒叹一口气,站起来,并对“送子娘娘”说:“好!卦不用打了,你会救死扶生了,该我抢时间接生去了!”
转瞬,角奶奶开了房门出来了,我见她右额角上还在滴着鲜红的血,她行色紧张而又稳重,迅速把接生篮子挽在手里,要随来接她的老奶奶出门去。我很激动,忙问:
“角奶奶,你怎么知道,‘送子娘娘’一见你出血,就可以让你去接生呢?”
“我的师傅过去告诉我的,‘送子娘娘’心肠软,一见出血,天大的忙也肯帮我的……”
角奶奶锁大门时,只简单地回答了我这么几句,就匆忙拄着拐杖走了。走得颇快,步子很急促,像去救火似的。
我站立在大门边望着她渐走渐远的高大而微弯曲的背影,像一座小山似的背影,蓦然,我想到前次角奶奶额角上的血,也是为了别人的生而流的,一点不会错啦!那额角上,分明是一朵血洗过的、极美丽的“牡丹花”。她为了别人的幸福,可以不惜自己的鲜血,是那“观澜书院”的“大花园”里看不到的“血牡丹”。当时,我忘了把手里的防滑鞋交给角奶奶……我幼稚的心一惊,竟哭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想起角奶奶培育的“牡丹”,又想到它是角奶奶灵魂美的化身。角奶奶吃尽了“神”的苦头,但又不能够完全摆脱“神”的威胁。不过,她不是靠迷信神灵图私利的人。所以,她终于在过去那种特殊情况下,也有了同精神上的“神”的势力作斗争的办法。角奶奶是怕“神”的,也是个敢抗“神”的好奶奶。亲爱的小朋友,你说是吗?……你喜欢角奶奶心灵的“血牡丹”吗?我相信,你也是爱花的。
这一朵可敬的血牡丹,我愿它在一切可爱的孩子心里飘香……美丽的花,可以使人的灵魂变得更美,可以美化世界……
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9:57 编辑
20多年前谢璞教师应三中袁沙雁老师邀请,访问三中,做过一个讲演,当时三中有个廖湄文学社,社员们都去听讲座,记得当时教室外面站了很多人。听了了谢老讲求学经历,讲外面的世界,让一个山村少年眼前一亮,有了对精彩世界的憧憬。
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9:57 编辑
更正:应为谢璞老师。
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9:57 编辑
袁沙雁老师邀请
本帖最后由 沙潭跃鲤 于 2015-12-7 19:57 编辑
我想知道最后的孩子后面怎么样了、
页:
[1]